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了望智库(ID:zhczyj),作者:NHK特别节目录制组,译者:王军,编辑:谢芳(了望智库),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日,东京一名82岁老人,将83岁长年卧床的妻子在家中杀害,目前已被警方逮捕。经调查,案件中,82岁的丈夫因为长期护理带来的压力过大,而杀害自己的妻子。
消息一出,再度引发日本社会对于老年生活的关注。
早在2019年9月,日本总务省曾公布数据,日本65岁以上人口在总人口中占到28.4%,在201个国家和地区中高居榜首。70岁左右的老人还可以勉强工作,获得些许收入,80岁以上的老人则只能依靠养老金和亲人的照料了。但并不是所有老人都有养老金和亲人。
2014年,NHK的调查数据显示,日本孤身生活的老龄人口已经逼近600万人,且约有一半人的年收入低于生活保护标准。其中,接受生活保护的有70万人,剩下的,除有储蓄、存款等足够积蓄的老人外,粗略估计,约有200余万独居老人没有接受生活保护,只靠养老金生活,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注:生活保护标准是日本为保障国民享有最低限度的健康且有文化的生活,对必要者实施保护性援助的制度。)
这些人一旦生病,或老到需要人照顾,就会陷入“老后破产”的境地。
今天,库叔分享一篇文章,来源于日本电视台NHK制作的节目《老后破产》,详细介绍了日本老人的生存现状,以及日本的救助制度及成效。
希望这篇文章,可以让库友们对日本老年人的生活有更全面的了解,也给我们的社会发展带来一些启示。
本文为了望智库书摘,摘编自《老后破产:名为“长寿”的噩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原标题为《城市中正在激增的独居老人的“老后破产”》,原文有删减,不代表了望智库观点。
1. 活不下去
在东京港区,有着繁华的闹市,如六本木、表参道等,这些地方因穿着时尚的年轻人而热闹非凡。但在城市中独居老人激增的大环境下,该区又是孤身一人生活的老人受孤立情形特别严重的地区,区政府正在为此谋划对策。
2014年8月初,我们到位于幽静的高级住宅区一角的公寓探访。
“你们好。今天请多关照。”
在门厅前打了声招呼,他便把我们让了进去。
“很乱吧。真是惭愧……”
落落大方、满面笑容地接受我们采访的是田代先生,83岁。从门厅进去,眼前是一个3张榻榻米(约5平方米)大小的小厨房。房间在里面,约6张榻榻米(约10平方米)大小。整个住处,加起来也不足10张榻榻米(约16.5平方米),很狭窄。
他在厨房里坐下,说:“房间里很乱啊。很抱歉,在这里说可以吗?”
于是,我们也在厨房里坐下了。视线降低后,房间里的样子慢慢看清楚了。门厅前,脏衣服堆成了小山;厨房的洗碗池里,做饭用的锅、平底锅等,也没洗;往里面一看,没叠的被子上是乱堆一气的杂物。
“到这岁数啊,知道乱也懒得收拾了。没心情,也没力气了。”田代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对初次见面的我们说。
乍看之下,田代先生很年轻,根本不像80多岁的人。虽是一头白发,但又厚又密,身材细长,走起路来也很轻快。可能对搭配也颇有研究,他穿着绿色的套头衫、牛仔裤。但在听他讲的过程中我们才知道,“苗条”实为节省伙食所致。这让我们吃了一惊。也就是说,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每每两个月一次的养老金发放日没到,就已经没钱买吃的了。
“到下一个养老金发放日还有几天吧。所以现在,几乎已经没什么钱了。一点一点算计着,吃事先买好的凉面。”他把面条拿出来给我们看了看,是1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6.5元)左右两把的凉面干面条。
田代先生每月有1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6580元)左右的养老金。房租每月6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3948元),剩下的4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2632元)就用来生活。去掉水电煤气等公共支出,再交完保险,手里的生活费就只有2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1316元)了。房租负担很重,生活捉襟见肘,无力储蓄,手里连搬家的费用都没有,已经是束手无策了。
〈田代先生的收支明细〉
●收入(月)
国民养老金+社会养老金=100000日元
●支出(月)
房租+生活费等=60000日元+40000日元=100000日元
●结余
0日元
田代先生拿着两份养老金,一份是全额6.5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4277元)的国民养老金,一份是作为正式员工在企业里工作时积存的社会养老金。约半数独居老人的养老金月收入不足10万日元。“搬到更便宜的地方住,生活不就轻松了吗?”田代先生的回答是,就是想搬也毫无办法。
“每月的生活费都很紧张,怎么可能有钱搬家啊。”
的确是很紧张。以每月2万日元左右的生活费设法度日,连伙食费都省了又省。或许,“搬了家不就轻松了”的疑问,对田代先生来说是残酷的。
因工作繁忙,田代先生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家人可以依靠。父母都已过世,虽然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彼此已经疏远,多年没有联系。
“只在这么苦的时候去哭诉,‘帮帮我’什么的,是不可以的。”
图源:参考消息|东京时报
2. 无电生活
平时,田代先生能最大限度节省的就是伙食费。无时不谨记在心的是,每天不超过5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33元)。午饭一个饭团就解决了,也经常什么都不吃。
对如此度日的田代先生而言,特别的日子就是养老金发放日了。只在确认养老金到账后的那一刻,他允许自己奢侈一回,去附近一所大学学生协会食堂,买一份4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26.6元)的午餐。他说,因为食堂面向学生,所以很便宜,且营养丰富,量也大,喜欢得不得了。
“还带热乎乎的味噌汤,还有小咸菜,只需400日元,很开心。”田代先生的表情,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开心。
但是,哪怕生活捉襟见肘,餐费也不能是“0”。一减再减,若生活费依然不足,另一项能节约的就是电费。田代先生指了指天花板,那里吊着一只没有打开的荧光灯。“几个月前吧,没交电费,电就给停了。刚好我想节约生活费,所以从那以后就没再通电。”
一个人生活,每个月的电费至少也要花50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328元)。田代先生连这笔费用都省了。电已经是我们的生活缺之不可的了,但田代先生却完全不用。有一天,要洗衣服了,他站起身来,向厨房的洗碗池走去。洗衣机用不了,田代先生的衣服都是用手洗的,洗衣粉也用光了,就用洗碗用的洗涤剂代替。把衣服放到洗碗用的桶里,浇上洗碗用的洗涤液,注水。
田代先生一语不发,洗起了衣服。空调也用不了,房间里又闷又热。为让外面的风多少能吹进来一些,房门就一直开着。洞开的房门外传来了“吱啦、吱啦”的蝉鸣,很吵。
吭哧吭哧的洗衣服声伴随着吱啦吱啦的蝉鸣声,时光仿佛倒退到了昭和初期。
对田代先生来说,没有电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不了电视。对一位无人可以说话的老人来说,电视就是最好的陪伴;而对看不了电视的田代先生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收音机。他常用的是一台几十年前买的口袋收音机,入夜之后,公寓里一片漆黑,连书都读不了,这种情况下,有电池就能听的收音机登场了。
“可能受在公司上班时的影响吧,特别喜欢听新闻。现在社会中发生的事,不知道的话就总感觉沉不下心来。”漆黑的房间里,在被子上躺成个“大”字的田代先生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经济新闻,“曾支撑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制造业,现因在海外设厂,及国外进口产品的挤压,正在急剧衰退,制造业从业人员也在减少……”
3. 拼命工作
田代先生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看着要照顾三个孩子,一边做家务一边工作的母亲,他连想念大学的想法都说不出口。旧制中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啤酒公司。
田代先生到啤酒公司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公司在银座,让人感觉“帅呆了”。上班后,他便在公司直营的啤酒店当侍者,或做经营管理工作,无日无休,兢兢业业,一干就是12年。田代先生领取的社会养老金,就是在公司上班时支付的公积金。
田代先生之所以辞职,是因为“想开一家自己的啤酒店”的梦想不断膨胀。40岁一过,他下定决心独立了。从公司辞职后,他把存款和退职金都拿了出来,还不够就借款,终于开起了一家小居酒屋。一开始很顺利,但随着经济形势的恶化,经营也困顿起来,赤字不断……大约10年后,最终破产倒闭了。
“一心扑在工作上,婚都没有结成啊。”一说起那时候,他就会浮起一脸的落寞。他曾坚信“梦想可以实现”,工作起早贪黑……至于工作之外的事情,已经无暇考虑了。
“这个是我画的。”田代先生说。工作的时候,只有画画可以让他歇口气。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我们看了很多画,有的是凡高、毕加索等名家名画的临摹,有的是旅游时画的风景画、人物画等。田代先生妥善保管的画足有百张以上,用色、笔触等让我们这种外行人看了大为惊叹。
在翻看的过程中,我们被一副画像吸引,画上是一位绅士,50岁上下,黑色西装,蓄着胡子,体格健壮,仪表堂堂。
“这个就是我啊。等年纪大了,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就是这样一边想着将来的自己一边画的。”这是田代先生的自画像,年富力强的时候画的想象中的“晚年自画像”。
“年轻的时候,谁会去想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啊。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很开心。可是,一直都在认认真真地工作,谁能想到,老了会是今天的样子啊。”
4. 制度“障碍”
本来,“生存权”是受到日本宪法第25条保障的,因养老金少,又没有其他储蓄、存款或财产,生活穷困的人,是可以享受生活保护的。但就像其他众多低养老金收入的老人一样,田代先生也并未接受这一保护。他们为何不想接受社会的帮助呢?我们了解到,这里面存在着制度性的“障碍”。
“田代先生,您有享受生活保护的权利,为什么不接受呢?”
“不是不接受,而是不能享受生活保护。因为我在领取养老金。”
田代先生认为,每月领取的养老金都有10万日元了,既如此,就不能享受生活保护了。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享受生活保护的权利”,也从未向政府咨询过。不只是田代先生,很多领取养老金的老人都对生活保护制度存在误解。
单身家庭的收入分析结果显示,约有200万人的年收入不足12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78812元),低于15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98515元)的日本生活保护标准,但却并未接受生活保护。当然,其中也有很少一部分拥有存款、股票等财产,没有必要申请生活保护。但为数众多的老人却连“自己是否有权享受生活保护”都不知道,就无奈地在忍受中生活了。因为,到底什么情况下能享受生活保护,并没有人告诉他们一个确切、明了的标准。
可见,政府有必要采取措施,比如配备走访人员等,积极开展入户走访活动,将正确信息广泛传达给没有传达到位的老人们。但与之矛盾的是,政府方面的财政状况并不宽裕,相应措施跟不上,这就是进退维谷的现状。在单身老人激增、养老金支付额度减少、医疗和护理等负担加重,即“收入减少”与“负担增加”日趋严峻的形势下,很可能局面会越来越严重。
东京港区展开了一项大规模的问卷调查,调查对象是65岁以上的所有独居老人,共计约6000人,回收有效问卷约4000份,并从这4000人中挑选对象,详细听取了有关情况。从全国范围来说,以“独居老人”为对象,试图把握其经济状况等真实情况的政府行为,尚属罕见。明治学院大学的河合克义教授等人,对此次问卷的调查结果进行了分析,结论意味深长。
印象中,港区居民多为富裕阶层,但即便在该区,处于生活保护水平以下的单身老人也超过了30%。其中,约有二成接受了生活保护,也就是说,收入低于生活保护水平却没有接受生活保护的单身老人在20%以上。
问卷结果令港区政府产生了危机感,正在有针对性地采取相关措施。2011年起,该区推出了“交流咨询”计划,对独居老人开展了彻底的走访活动。孤身生活的老人,要由专职咨询员登门拜访,详细听取有关情况,如有无经济方面的担忧、生活方面有无不便或障碍等,必要情况下,提供生活保护、登门护理等公共服务。
图源:参考消息|东京时报
5. 放弃存款?
80多岁的木村幸江(化名)女士就是被拜访的其中一人。
木村女士的收入只有每月6万日元多一点的国民养老金,交完房租就身无分文了。而她的居所由一个3张榻榻米大小的厨房,和两间约6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组成。她告诉我们,70多岁的时候还可以做做家政等,有收入,但现在身体动不了了,已经不能工作了。
“接受生活保护吧。”负责拜访沟通的松田女士虽多次规劝,但木村女士总是说:“不可能的。”实际上,因想申请生活保护,她以前曾到政府部门咨询过。当时,一说自己有几十万日元的存款对方就回答说:“请您花完以后再来吧。”
“存款没了,真的能享受生活保护吗?要是享受不了,不就饿死了?”木村女士越来越担心,存款没了就一定能享受生活保护吗?万一不行,手头又没钱了,该怎么办?因此,她就尽最大可能不去动用存款,餐费等也尽量节省。但存款仍在减少,这让她越发不安。
为让她充分了解相关制度,松田女士进行了反复说明。“只要存款减少到一定金额就能享受生活保护了。请您放心,到时候马上联系我。”
但木村女士仍是半信半疑:“真的……存款全没了,也会帮助我?”她反反复复地如此确认了多次。收入少,存款又花光了,那为明天的生活担忧就再正常不过了。
“只要有存款就不能享受生活保护。”考虑到生活保护以税金为财源,这一原则当然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这样的“规定”却对老人构成了一种逼迫。木村女士数度向我们诉说:“活着就是活受罪。”
木村女士低声说:“政府里的职员说,等存款没了再来,可到时候万一因为什么事享受不了生活保护,那就只能是一死了。话可以说得很轻巧,把存款花光就可以了,但存款一点一点地减少,真的是非常可怕。每一分钟,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紧追着不放,晚上都睡不着觉。”
到底能不能享受生活保护?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存款,即处于所谓“老后破产”前夜的很多老人,都被逼到了精神承受能力的红线边缘。
“一旦卧床不起了,谁来照顾我呢?虽然能用护理保险,那也得有钱才行吧。要是享受不了生活保护,我就只能悲惨地死在这个房间里了。”一位丈夫去世后孤身一人生活的女士几次诉说,干脆随丈夫而去,死了算了。
“至少,要准备好为自己办葬礼的钱。”一位先生告诉我们,不想接受生活保护,是因为不能动用50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32838元)左右的存款。孩子的生活并不宽裕,他不想因自己的葬礼增加孩子的负担,这位先生就这样保留着这笔存款。
但日本当前的制度,却连保留这仅有的存款都不允许。
老人们很难通过劳动获取收入,对他们来说,存款就是最后的依靠。把这样的存款全部花光,会给他们的内心带来多么大的痛苦?老人们拼命工作到现在,社会存在的基础由他们支撑到现在,却要被迫放弃仅有的一点积蓄,甚至被逼到“想一死了之”的地步。
6. 没钱看病
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到公寓探望田代先生。他的气色非常不好,脸色发青不说,最让人在意的,是他脸上颇显痛苦的表情。
“哪儿不舒服吗?”
田代先生显出苦闷的神情,似乎在一声不吭地强忍着。“头一直疼。”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中暑了。我拿手试了试田代先生的脸和腕子,好像没发高烧,可还是试着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田代先生听了只是摇了摇头。“不用。喝了这个药就没事了。一直是这样子。”说着,他把事先买好的药拿了出来,是所有药店都有卖的头疼药。或许,喝了这个药,止了疼,多少就会舒服一点,但还是应该重视,我们便再次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的好。”但他只是固执地摇头。“要去医院,又要花钱吧,生活没那么宽裕啊。过的本来就是这样的生活,能忍则忍,不这样是不行的。”
不只是当天,田代先生已经多年没去医院了。头疼、肚子疼,或者稍有些不舒服,都是喝市场上卖的药,一味地忍着。田代先生这样的情况——75岁以上,养老金额度也在标准范围之内——医疗费的自费负担为“一成”。到内科就诊,接受各类检查,费用不会超过1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653.7元),但对田代先生来说,几千日元就是贵重的生活费了。一想起“凉面”,就再也无法强劝了。
“没事的,没事的。喝了这个,稍微睡一觉就全好了。一直都这样。”田代先生说完便转过身去,躺下睡着了。
他说,自从不去医院,有一件事很是让人头疼,就是牙没了。几年前牙没了之后,他几次都想装假牙,可又没这钱,就一直没去看牙医。田代先生的现状就是,有可能马上就交不起房租,有可能连吃的都买不起,这样的恐惧,让他无法去医院。
图源:上海译文出版社
7. 隐瞒贫穷
“没钱,去不了医院。但对我来说,比这更痛苦的,是没有朋友或者熟人了。”田代先生自言自语似的这句话,是走在附近的街上时说的。他要去的是港区的老年人中心,该公共设施修建的目的,是为了保持老年人的健康,除浴池、围棋室等外,还会在宽敞的楼层定期举办体操课等活动。这是区里建的设施,凡60岁以上的居民,只要登记就可以免费使用。田代先生每天早晨都去,步行5分钟左右。
“电停了,空调用不了,所以就在这里凉快凉快。这里有电视,有书,也有报纸等,在这里打发时间非常合适。”
田代先生一进去,就到了铺有榻榻米的大厅,打开了电视。虽说是白天,但除田代先生外,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直在看电视新闻,看了一会儿,说要吃饭,便拿出了半道在便利店买的“梅子饭团”。这天的午饭就是一个饭团。
呆呆地盯着电视画面,吃着饭团,田代先生的脸上毫无表情。吃完午饭,百无聊赖的田代先生向旁边的围棋室走去。没找到伴儿,围棋也没下成。有几个老人在下围棋玩,但他并不想加入,而是向围棋室里面的书架走去。书架上摆着小说、游记等,田代先生抽出一本,在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
这时,在他刚才看电视的大厅里,传来了很多老人一起喊“一、二、三、四”的声音,还夹杂着笑声,可能是体操课开始了。不时地,田代先生的眼睛会离开书本,抬头看一眼,眼神中有些落寞,之后便又默默地继续看书。
晚7点已过,他站了起来。
“好了,该回去了。”这话并不是冲谁说,而是呆呆地自语。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虽是为老年人交流而建的设施,但田代先生却没跟任何人交流,不要说交谈,连招呼都没打过。
入夜,回到公寓后,他在外面的楼梯上坐了下来。因为用不了空调,所以即便是日落之后,屋里也热得像蒸汽房一样,他就在外面纳凉等暑气散去,这已成了习惯。在外面的灯光中,孤单单地坐着的田代先生说起了往事。
“年轻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在啤酒公司上班时,田代先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工作中的伙伴或好朋友一起外出旅游,“看铁路也好,坐电车也好,都特别喜欢。在电车上摇摇晃晃去温泉,去看优美的大自然风光,很喜欢。”
小时候,田代先生非常崇拜酷酷的火车,梦想长大以后当一名火车司机。成人以后也无比喜欢铁路,人称“铁路发烧友”,并且这烧一发就没再退过。“以前,经常坐电车这里那里去旅游……要能再旅游一次,那该多开心啊。”田代先生望着远处,陷入了对往昔的怀念之中。但现在,这个梦想已经无法实现了。
“贫穷的痛苦之处在于,周围的朋友都没了。就算你想去哪里,想做点什么,那也要花钱对吧。没钱,就只能推辞了。慢慢地,就不想被人叫了。这真的是令人痛苦啊。”
居酒屋破产以后,存款也花光了,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怎么样能只靠养老金活下去。但是,自己没钱这事,并不想让周围的人觉察到。曾经平等交往的朋友,不想被他们同情。慢慢地,跟朋友们一起旅游,或一起吃饭这样的活动,田代先生就开始推辞了。慢慢地,连推辞都令人痛苦起来。于是,为不让他们叫,田代先生就开始避开跟朋友们见面的机会。慢慢地,就没人再来叫了。
田代先生把用皮筋捆好的书信和明信片拿了出来。这是几十年前,跟朋友们密切交往时收到的贺年片、季节性问候等,一直好好珍藏着。已呈茶色的纸张,无声地诉说着联系中断后,与朋友们不再谋面的时间的久远。
关于朋友的话说完以后,田代先生又面无表情了。在黑黑的房间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了内心深处的想法。“要说心里话,就是想早点死了算了。死了,就不需要担心钱了。现在这样子活着,说实话,也不知道到底是为谁活着……真的是累了。”
因为养老金收入不够,生活困苦,或看不了病,仅只如此,事态就很严重了,但“想死”却并不是因为这些。真正的痛苦,在于失去了与人、与社会等的“联系”,在于不知道为谁活着、为什么活着。
8. 接受帮助
对田代先生来说,首先需要的,是以经济性支援(=生活保护)重新建立生活。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因被逼入“老后破产”的境地而失却的“社会联系”得以重建,才是真正必要的支援吧。
8月末,事先买好的凉面没了,就在这时,政府方面联系田代先生了。
“这一次,他们联系我说,到福利事务所去领生活保护费。”在区咨询员的帮助下,申请手续办得很顺利,田代先生终于得以享受生活保护了。因田代先生每月有10万日元左右的养老金收入,抵扣以后,每月还可领取5万日元(折合人民币约3269元)左右,以补生活费之不足。
前往福利事务所的那天早晨,8点不到。
我们来到田代先生的公寓,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早上好!”田代先生已经换好衣服,打理完毕,随时可以出门了。我们稍微提前一点到了福利事务所。
“田代先生,这边请。”叫到名字后,他被领到了咨询间,一位女性调查员迎了上来。生活保护调查员是福利事务所的职员,为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提供生活咨询、就职支援等帮助。在城市,因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正在急剧增加,很多情况下,一位调查员负责的人数在100人以上。田代先生就座后,这位女调查员递给他一只白色的信封,说:“这是一个月的生活保护费。”
“真的是太感谢了!”田代先生向女调查员深深地低头致意。
走出福利事务所时,他一遍遍地说:“太感激了!”接着又连连道歉:“实在是抱歉!”“对不起!”……可能,领取生活保护费“令人感激”,但想到这是大家的税金,同时又油然而生“内疚、抱歉”之情吧。
“要是不领生活保护费也能忍耐,就咬牙忍到极限了。”这是田代先生的心里话。但连饭都吃不上的田代先生,不接受生活保护就无路可走了,这都已经超过“能够忍耐的极限”了。这,才是被逼入最后绝境的“老后破产”。
如前所述,根据日本宪法第25条,“最低限度的健康而有文化的生活”是得到保障的。若收入低于这一水平,接受生活保护就是国民拥有并得到保障的权利。并且,只要接受了生活保护,不只是不用担心生活费,医疗、护理等公共服务也能免费利用。实际上,很多接受生活保护的老人,生活费方面是可以节约维持的,但却因无法负担医疗、护理费用而只好接受生活保护。
因为领到了生活保护费,田代先生一直强忍着没安的假牙也安上了。
9. 终于搬家
接受了生活保护,田代先生就要面临一个问题——住处。现在住的木制公寓月租6万日元。若是独居,东京都内生活保护认可的居住费用上限为5.4万日元左右(折合人民币约3530元),田代先生超了。本来,要是搬到房租便宜的公营住宅,即使不接受生活保护,10万日元的养老金也足够生活了。但因搬家费、押金等需要钱,就放弃了搬家的想法。接受了生活保护,搬到房租便宜的住宅所需要的搬家费就有了。
终于,能搬家了!
区调查员告诉他,下个月都营住宅区募集住户。于是,田代先生就把入住申请交上去了。竞争很激烈,抽签或许会落空,但那也要试一试,因为,他并没放弃“想再一次只靠养老金生活”的愿望。对于低收入老人,都营住宅区的房租控制在1万日元左右。在“只靠养老金最大限度生活着”的老人与日俱增的今天,这种面向单身老人的低价公营住宅制度,有可能成为支撑晚年生活的基础。只是,如果没有搬家的费用,就抓不住这一机会了。
如若加以调整,填掉制度间的这一“缝隙”,就可以搬到房租便宜的公营住宅而无需接受生活保护的老人不在少数。但就现状来说,却没有这样的调整阀,而只能在接受生活保护后才会得到“搬往房租便宜的住宅”的机会,搬了家再脱离生活保护。
也就是说,非大大地绕一圈远路不可。
利用生活保护制度,抹去了“居住”“生活”之忧,接下来的课题便是重新建立“社会联系”了。经济不宽裕,一直回避人际交往的田代先生没有可以依赖的朋友。到哪里去寻求“社会联系”才好?若只把这一课题交给其本人,应该也是一道难题。
城市中领取生活保护费的人较多,调查员一年就与他们见几次面,帮助他们建立“社会联系”的层面还照顾不到。但是,为让易于陷入孤立的老人“与地区联系到一起”,各地的相关努力也正在推进之中。
“地区统筹支援中心”也是老人生活咨询及护理服务的基地,为重新构建老人与社会的“联系”,以这一基地为起点,福利团体、NPO、护理事业所、社会福利协议会等相互合作,结合地区特性,活动了起来。
港区也并未止步于对独居老人的走访活动,而是通过组织终生学习及志愿者活动等,让老人参与社会活动,在参与中不断探索重建“社会联系”的方式和渠道。愿田代先生也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再次与社会联系到一起,找回“活着的力量”。
10. 活着真好
一拿到生活保护费,田代先生就径直去了理发店。“都几个月没去了。”他一边说一边向常去的那家店走去。理发店在一幢混居楼的第2层,入口处贴着“单剪13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85元)”的广告。
田代先生在理容椅上坐下,只说了一句:“请您收拾得清爽一点。”理发师技法娴熟地理了起来。田代先生一声不响地闭上了眼睛,头发短了下去,胡子也刮干净了。
“好了。”理发师说。田代先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点了点头,很满意的样子。我们不由想起了田代先生凭想象画就的晚年自画像——身着西装,蓄着唇须的一位绅士。
理发加剃须,共花费2500日元(折合人民币约163元)。田代先生拿到生活保护费,不是去吃,也不是去购物,而是径直跑去理发,或许是因为想找回年轻时的自尊吧。画那幅自画像时,他想象中的晚年一定是富足的。日本经济持续高增长的时代,是个只要认真工作就会有回报的社会。
但是,超老龄社会已然到来,且日益走向小家庭化,日本社会已经进入了急剧变化的历史时期。独居老人以百万人为单位不断地急剧增长,导致以家族支撑为前提的社会保障制度功能失调。在如此背景下,“老后破产”的现象正在蔓延。
“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生活。”很多与田代先生同龄的老人如是说。一直以为晚年生活不会有任何困难,结果却是连饭都吃不上的残酷现实——这与想象中的晚年,差得也太远了。可即便如此也不由会祈愿——要找回曾经勾画过的“安度晚年”的生活,要做拥有自尊的自己吧。在理发店里闭上眼睛的田代先生就像是在祈愿,“能够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而步出理发店的田代先生,背也稍微直了起来,迎风而去的背影也飒爽了许多。由衷地希望,他能由此“重新振作”。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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